“喂?谁呀?”晚上九点,老马在医院的小床边接到一个陌生电话。
“叔,是我,永旺,樊永旺。”樊伟成之子樊永旺大晚上打来电话。
“嗯?”老马一时记不起,咀嚼永旺两字数次,突然知晓啊地一声:“啊啊啊!知了知了,你是伟成他子对不?”
“对的。叔打搅你了,我给你家打电话没人接。”
“咋了?啥事呀?”老马举着电话问。
“我这里有些口罩,现在全国紧缺,市场上不好买,我心想给你寄些过去。我在这边也没什么朋友了,自己用不了这么多口罩。”永旺一片诚意。
“哦!那你从哪儿买到那么多呢?”老马随口一问。
“公司发的。”
“哦这样子呀!永旺你现在在哪里上班?”老马关心。
“在……我在殡仪馆,就上次您去的那个殡仪馆,我大火葬的那个。那天,火葬了我大之后,我不敢出去,怕那些要债的人要我的命。我……我就求殡仪馆的领导给我个工作,刚开始他们没同意,后来……后来同意了。”人到中年的樊永旺说起自己的遭际,恍如大梦一场。
“哦!哦!”老马频频点头,一听殡仪馆半晌说不出话来。
良久,老马问:“那你欠人家的钱呢?”
“在还,这几个月一直在还。我把房子、车子、家具、电器全卖了,一件不留全卖了,卖了好几个月。前几年给我大买的保险赔的钱,也还了人家一部分。现在加起来拢共只剩不到三百万了,我跟他们保证了会还的。”樊永旺言辞简短沉稳。
“那你没房子了,住哪儿呢?”老马关心。
“就住殡仪馆。公司有宿舍,再加上殡仪馆随时会送人过来,晚上经常也火葬的……叔你不用操心我。我现在住在殡仪馆特别踏实,心里特别踏实,这十来年也没这么踏实过。”永旺实话实说。
“哎……踏实就好!踏实就好!殡仪馆的工资咋样啊?你靠赚工资还得了人家的钱吗?三百万可不是小数目呀旺!”老马愁眉不展。
“殡仪馆工资挺高的,比外面的一般工作工资都高,而且我上的是夜班,夜班工资比白班还高。叔你放心,三百万对我来说不是大数目,我能还得了。”
“好!好!好!那……你老婆娃儿呢?”
“呃……”被问到痛处,永旺长叹道:“这个……不急,不急……那个叔,我下午已经把口罩寄过去了,你记着接收。”
“不用不用,我这里有呐,有呐!好多口罩呐!”老马反复强调。
“叔你收着吧,你收了我心里舒坦。”永旺低声哀求。
“成。成。”
“还有……叔还有个事儿……我大先前有个拐杖送了你,这段时间我把家里的东西处理了,是托人帮忙处理的,全部处理干净了,连我大的东西也一件没留。我心想我大的拐杖您能不能送给我作个念想?”
“可以啊可以啊!说实话,叔留着也没用,赶明给你寄过去得了。哦这段时间不行,现在又过年又病毒的哎……这两天……我一直在医院,我外孙女发高烧呐,今晚上我守着。你放心,这事叔记着呢,过段时间发给你。”老马想起儿子车祸、瘟·盛行、桂英不在、漾漾发烧种种糟心事,蓦地胸闷起来。
“好,谢谢叔。”
两人道别后挂了电话,唏嘘不已。没想到樊伟成的儿子能在殡仪馆里绝地重生,老马可怜又敬佩。半晌惊叹,已到晚上十点,起身打水时老头忽觉右脚疼得厉害,打完水他去了男厕所看脚,不成想最近跑眼镜店、跑超市、跑医院跑多了,原先骨折的地方旧伤复发,脚面肿得光光亮,摸也摸不得。重穿好鞋袜,老马拎着热水一瘸一拐回了病房,此时仔仔睡着了,漾漾依然昏睡。不知今晚兴邦如何,老马一想起这些,阴郁难平。
一路颠簸,临近午夜,马兴邦终于回到了家里,回到了自己的房子里。熟悉的木质窗框、挂着尘埃的白墙、泛黄的中国地图、几平米大的土炕、带着陈旧气息的床单被褥……兴邦眨眼打量这一切,悲凉又安心。
待兄弟们将他放到炕上以后,左右人为他赤裸发烧的身子盖上被子,此时四大、婶婶、堂姑等一行人纷纷上前跟他说话。好奇怪,马兴邦明明见七八张嘴朝着他张张合合地喷唾沫星子,奈何自己听不到任何声音,但又分明感知到了混乱、晃动和聒噪。良久,见他没反应,家里人自顾自地聊了起来——炕边坐着的三位长辈用食指各自比划、藤椅上坐着的四叔和甲子爷在抽烟碰头、房子中央站着的老三朝着七八个人发表讲话、妹子英英和她朋友晓星在房门口聊天、妹夫致远在墙角跟一老太太搭话……兴邦扭动眼珠子看了一大圈,最后才发现,他最想见的人兴盛正在炕里面靠墙坐着。兄弟来四目相对,哀伤四溢,兴盛望着大哥泪如泉涌。
“啊……啊……”兴邦浑身滚烫高烧不退,此刻口干难耐,只能朝着兴盛要水喝,奈何怎么也说不出水这个字。
“咋了哥?”兴盛擦干泪咧着嘴凑上前问。
“啊!啊!”马兴邦不停地抬下巴动嘴,用牙齿咬着管子提示他。
“你……你是要喝水吗?”兴盛在他耳边问。
兴邦望着口型依稀听着了,点点头挤挤眼。一屋子人进进出出的全为他而来,除了老二没人关注他,即便所有的话题无不绕着他展开,可这些人总有法子将话题引到他们自己身上去。
兴盛毫不引人注意地取来水杯和小茶碗,然后给茶碗中倒入一口水,避开呼吸机的管子朝大哥嘴里慢慢灌入。恍如久旱逢甘霖,兴邦干裂的嘴唇得到滋润,可余下的半口水从嘴里往下咽,怎么也咽不下去。那半口水卡在了喉咙里下不去上不来,整得马兴邦啊啊咳咳地呻吟,引来了周边人的注意。
“咋了?怎么了?”人们纷纷上来围观。
“我哥要喝水,我给他喂了一点。”兴盛脸红地望着众人,两手端着水杯和茶碗不知如何安置。
“这样子不能喝水的!肯定是卡住了……”一些人觉着无妨,人群中一些人开始小声议论。
“啊!啊……”马兴邦气息越来越微弱。
“啧不行了!快不行了!哎呀……可怜呀……啧啧……”人们围着兴邦发出各种各样的言辞。
一传二、二传三,很快大哥快咽气的话传到了站在门口的马桂英耳中。桂英望着二哥不知所措的无助模样,不忍多问一句多看一眼。谁想这时候边上正有一多事的堂姑走过来吆喝。这人六十七八一脸褶皱,一米五的个头扎着花白发髻,堂姑特意走到桂英边上,用左手使劲打了下桂英的胳膊肘,等桂英扭过头看她时,堂姑故作生气地皱着眉抱怨。
“英英啊,你二哥咋一点脑子也没有哇!人这样子啦,不能给喂水的,你看他一给水,那水马上成了痰卡在嗓子眼儿!你瞅瞅你大哥现在卡得半死不活的!也不知这口气上得来上不来!”
堂姑知老二兴盛是个老实蛋任人说道也不会还嘴的,于是跑过来在有能耐的三妹跟前刷存在感。马桂英一听这话,顿时暴躁,气冲脑门,恨不得将这不晓事的老太太一脚踩碎。
“姑你说这话是啥意思呀?那你说我大哥渴了不喝水咋弄?搁你身上,你八九天不喝水,是不是会死呀?你的意思是我二哥要不喂那一口水我大哥还能长命百岁?我大哥渴得难受,我二哥要不上去喂水,我看见了我也会喂的!咋地?你来我跟前说这话是啥意思呀?挑拨离间吗?姑你说你一长辈,一把年纪了搁这儿搬弄是非,不怕遭报应吗?”桂英恶狠狠地吼完,一瞬间所有人的眼光齐刷刷望向了她。
“我哪有那意思呀……我是好意呀!我为了兴邦好哇!哎呀呀我的娘呀……”
老堂姑一把年纪怎受得了这话,马上呜呜咽咽朝众人哭诉起来,众人纷纷过来,安慰的、询问的、解释的围成一疙瘩。这下好了,八竿子打不着的老太太赤裸裸成了兴邦屋子里的主角。晓星跟致远怕桂英再次爆发,两人赶紧把桂英拉到了老二兴盛的房子里静气。听着老婆子在大哥房里又哭又闹,桂英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干跺脚。
马兴盛瞅着因为自己引发了这一场大战,静观闹哄哄的房子和气息奄奄的大哥,默默地攒在火炕一角抿嘴抹泪,好在四叔(指马建民)在边上理智地安慰。马建民正劝着,忽见兴邦脸上没了动静,老头伸出食指颤颤巍巍放到兴邦鼻孔外,发现彻底没气了。马建民不敢确定,用手摸了摸兴邦的脉搏,似在跳似没跳,彻底迷糊了。幸好村里医疗站的医生此刻也在边上调制呼吸机,马建民使了使眼色,村医会意也去试探鼻息和脉搏,随后朝着马建民点了点头。望着这一切发生的马兴盛捂着脸呜呜地痛哭不已。
阳历二零二零年一月二十四日、己亥猪年腊月三十号凌晨一点,马兴邦去世了。
“啊呀我的兴邦呀,你咋这么早早就走了呢!哎呀我的邦啊,你咋这么可怜呐……”马建民见族里的混账妹子(指方才的堂姑)此时在这儿耍泼耍赖的气不过,带头吊丧哀嚎。这一刻,众人才知,马兴邦去世了。转眼间,一屋子里没用的老头老太太和妇女们不约而同地哀嚎起来。
马建民见达成目的,瞬间止住嚎叫开始指导晚辈们。
“没用的人先出去出去,给让个道儿!兴才?兴才!兴才你赶紧过来,把房子里清一下,然后叫人把棺材抬到堂上!”
“英英呐?英英呢?把英英叫过来,准备他哥棺材里的东西!这时候赶紧办正事,别哭哭啼啼整那没用的!”
“兴成嘞?兴成!兴成你去联系灵堂上用的家伙什,先把灵堂挂起来!”
“兴波你过来,跟你甲子爷、玉泉叔商量着通知亲戚吧!落到一张单子上,弄完了叫我过过眼!”
马桂英一听大哥去世,懵得一屁股坐在小板凳上,抱着头沙哑无声地急促喘息。桂英是用不上了,幸好堂姐马兴兴、马兴英等人在家里帮衬,才不至于落下事来。女婿何致远原本跟康鸿钧在聊天,此刻也被族中长辈叫去写讣告、对联等。兴盛房子里留下包晓星一个人坐在炕边,她抹着泪望着桂英跟孩子一般大哭,不知如何安慰。
整个家里人人奔走,凌晨两点,棺材等物准备好了,马建民一声令下,十来个兄弟一齐上手给赤裸裸浑身滚烫的马兴邦穿寿衣;接着,十来人用一张被子将大哥马兴邦抬进了棺材里;随后,棺材前面摆上了一张桌子,桌子上摆好祖宗相框、香炉、果盘、蜡烛;很快,桌子下面摆上了烧纸的孝子盆、跪拜的席子、祭奠的酒壶;紧接着,马兴邦的个人衣物被塞进了三五个蛇皮袋子里扔掉了;最后,点火烧纸,跪地呜呼,男人们第一次磕头奠酒……
天气忽然变冷了,午后的光线有些阴暗。老马环顾视野,上下左右全是人,黑压压数万人在眼眸中晃动。定睛一看,才知这里是地铁站。人流推着老头挪脚,到了一处楼梯上下拐弯的平台上,老马站着发呆,只因他想不起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问。
猛然一转身,老马双眉一皱,瞧见了老大兴邦。老马大吃一惊,茫茫人海中竟有这等偶遇,于是他提着一颗心喊儿子。
“邦?邦?”
“诶大。”兴邦看见了父亲,背离人群走过来,一点也不惊讶,好似这偶遇注定一般。
“邦你去哪了呀?这些年你到哪儿去了呀?”老马拧巴着一颗心忧伤地凝视儿子。
“我在深圳呀,我就在龙华区呐!”兴邦随手一指,掩不住行色匆匆。
“那你咋不来看我呢?我也在龙华(马桂英所在的金华福地小区坐标为深圳市龙华区)呀!”老马上前一脚问,想摸摸儿子胳膊、拍拍他肩膀、捏捏他脸蛋,奈何动不了手。
“我在龙华开厂子呢!厂子里忙,事儿特多!顾不来!”马兴邦不耐烦一脸着急。
老马动了动嘴,忧伤流淌得满脸皆是,想说些软乎话却一直出不了口,憋得老头双眼发酸。
“大我得走了!太忙了,我得走了!人家等着我呐!”
来不及打招呼,马兴邦倏地一转身下楼梯去了。同一时间下楼梯的人有上百个,每一台阶上均有十来双脚在挪动。才两三秒的功夫,马兴邦便彻彻底底消失在了人海中。老马寻不见儿子,思念多年未见,忽然地铁相遇,却仅有短短两分钟。奈何奈何!老头撕心裂肺,弓着身子站在楼道的平台上望着儿子消失的方向,凝固的悲伤久久无法散开。
揪心揪得厉害,老头急得大呼一口气,再出气时睁开了眼。原来是梦。抬起左手看了看机械手表,此时凌晨两点,他来不及多想,赶紧取来温度计,擦干甩好,放在了漾漾腋窝下用手按着孩儿胳膊。
“仔儿,你大舅去世了,凌晨一点整。”
拢共十三个字,少年眯着眼睛用力用力看了好几遍,恍如被人当头棒喝,他异常清醒地关了手机,望着爷爷,心情复杂到难以处理,以致大脑骤然死机。
仔仔克制不住地叹了几口气,等爷爷取出体温计看度数时,少年才开了口问:“爷爷,现在多少度?”
“哎呀……三十七度!三十七度……这是彻底退烧了吗?爷再测一回。”老马在台灯下看完度数,重新甩好再测。
仔仔格外紧张,一颗心好像不再跳动。懂事之后第一次遇到这种情况,少年不知如何处理,父母、学校和社会灌输了十六年的东西此刻在这件事儿上压根派不上用场。血液停止流动,大脑一片空白,谈不上悲伤,没那么恐怖,只发觉大脑被上下拉长了,眼睛和鼻孔变大了,额头和太阳穴的毛孔个个张开。
五分钟后,老马再看温度计,度数竟然掉了一点点——三十六度九。老头忍不住大半夜嘿嘿笑了起来,随后给心肝宝贝盖好被子,嘴里轻松惬意地哎呀不止。
“睡吧!我娃睡吧!还早呢!”老马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给仔仔盖毛毯。
“哦。”仔仔两眼模糊地望着爷爷,两片唇合不住。
“咋了,有啥事吗?”老马见仔仔两眼珠子左右转来转去,眼皮大开大合地眨巴个不停,不知是半夜醒来人迟钝还是瞌睡得反应慢。
仔仔面无表情,笔直坐着,好像被点穴了一样,只剩眼睛在说话。
“咋了?仔儿?难不成你也病了?是头晕恶心还是发冷呀?”老马敲了敲仔仔的肩膀,摸了下小伙额头、脖子和手腕的温度。
如此问了好几遍,拍了又拍、摸了又摸,不知哪一句点醒了少年,小伙子一出口也不拐弯:“我舅去世了,我爸刚发的。”说完指着手机,盯着爷爷再次定格,嗓子眼不停地咽唾沫。
“哦……”老马收回了手和气,这一夜再没说话。
老头躺在椅子上,半晌没有反应,仔仔见状关了床头灯,两耳却一直监听爷爷的鼻息,心里一直在想该说些什么话来安慰爷爷,想着想着,少年睡过去了。老马回忆方才的梦境,循环往复地回忆每一个画面、每一句话,连带刚才给漾漾测体温、仔仔说的那句话也一遍遍在脑中重复,好像又是一个逼真的梦。七旬老翁朦胧中不知几点也睡着了,好像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
其生若浮,其死若休。
马兴邦躺在一个非常舒服的地方,大脑依然在运转。他是复活前的努力挣扎,还是临死前的回光返照?天知道。好像还活着,好像已死去。听说,日落前夕西天会出现多彩耀眼的光线反射,油灯耗尽之前火苗会突然闪烁一亮,灯丝燃烧殆尽之时会出现明光一闪……马兴邦不确定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了,只感觉他在参加一场葬礼——自己的葬礼。他听到了亲朋好友这一夜纷纷过来看望他最后一眼,他看见家人因他的离开痛哭不已,他听见前来吊丧的邻居远亲在他跟前伏地大哭,他看见自己的肉体死寂地躺在黑色雕花的棺材里……
曾经,人生不顺的时候,他尝试过死亡,用想象的方式体验过好多次。他躺在床上,摊平身体,一动不动。他将床铺幻想成棺材和坟墓,他将冰凉的手脚想象成死亡埋葬之后的温度,他将睡着的状态当作是死后的长眠……因为幻想过,所以才能获得一种假象的重生。这一次的奇特体验,马兴邦分不出是真实的还是幻想的。
生而不说,死而不祸。
他闻到了一股臭味。穿过人群,兴邦寻找臭味的源泉。世界好似腐烂,腐臭的气息如阳光一样弥漫。所有的肢体挂着疮疤,所有的灵魂污渍斑斑。马兴邦庆幸自己的灵魂安然无恙,他带着纯洁继续寻觅。人群中没有道路,现实世界容不得他,他的世界亦容不下腐烂的现实。曾经他不断妥协,容忍自己携带一半自我世界一半现实世界,好像两个人共用一段时间、共用一副躯体、共用一个头脑一样,他期待精密安排、自由切换、和谐共处,他希望自己是幸运、纯洁且安宁的。如果能寻得灵魂的安宁,麻烦一点又有什么关系?可惜,二者早已决裂。他猜想别人跟他一样,背负着即将腐烂或者已经腐烂的灵魂,走走停停,凭借幸运抵达终点,这已算无限圆满。可惜,如今的马兴邦已不敢期待任何圆满。因为他寻到的臭味来源,竟是躺在棺材里的自己。他站在高处俯视自己臃肿的肉体,悲悯油然而生。现实荒诞,人生辛酸,一生受难,最后意志衰退,感觉迟钝,孑然一身踌躇于阴阳之间……他可怜自己,连做梦也在可怜自己。
在背离世俗的道路上,每走一步无不伴随着伤害。通往辉煌彼岸的大道上,还有一个必经的岔路口——毁灭。毁灭有两种,一种是被世俗毁灭,一种是被自己毁灭。趟过了毁灭,人才能重生。马兴邦渴望通过毁灭而重生,他曾经将自己拆解成一块一块的瓦片、砖头,然后一瓦一砖地重建,从身体到灵魂,从头发到脚掌,从穿衣到呼吸……一个人只有经过一次次重建,才能练就钢铁一般的精神。
可惜,他失败了。
马克思·奥勒留曾说过:“试想一个人垂死的时候其身心是什么样子?再想想人生的短暂,过去与未来的时间之无底深渊,一切物质脆弱无力。”兴邦自知自己不是一个伟大的人,不是一个坚韧的人,也不是一个乐观的人。所以,从一开始他便对自然生成的自己感到失望。
翛然而往,翛然而来。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
少年时马兴邦常幻想长大以后的自己——智勇双全、胆略过人、豪迈飒爽、有情有义、器宇轩昂、忠君爱国,为此他收集过豹子头、花和尚、浪子燕青的贴画,学舌一般讲过曹操、刘备、诸葛亮的故事,缠着老人要听戏里秦琼、咬金和罗成的台本。青年时期他希望自己是敢于冒险的、充满梦想的、见过场面的、胸有格局的……为此他按照成功学训练过自己的言行,他模仿过他认为充满魅力的人,他虚假地在人群中表演过自己是领导的模样,他在黑夜里预演过如何说话能够影响别人表现自己。中年以后,马兴邦劝说自己要积极进取、要乐观豁达、要宽容沉稳、要友好坦率……他努力过,幼稚而可笑地努力过,最后的最后,他还是那个天地人和合而成的陕西乡村娃。他去了很多城市、走了很多国家、见过很多民族,最后还是回到了马家屯里。
万物一府,死生同状。
兴邦伸手抚摸棺材里冰凉惨白的自己,不禁怆然泪下。他花了一生的时间去雕琢自己,最后将自己锻造成如今这副残败腐烂的样子。岁月流逝,除了遗憾和失望,他找不到更加优秀的词汇来总结自己这一生。时至今日,他即将离开,才放下执念,不得不委屈地接受真实、平庸且没本事的自己。如果一开始知道结局如是这般凄凉,也许,马兴邦会像二弟兴盛一样,踏踏实实留在屯里,安安生生享受他该得的幸福。
真实的自己远远配不上他卓绝的期待,他陈旧不堪,相对于鲜嫩虚荣的大脑,他的肉体营养不良、长势不好、羞愧难当。
死生,命也。
人群中他感觉到有人在深深地凝视他,兴邦转身寻去,原来是母亲、祖母和祖父。这些年他常常梦到他们,只是在梦里总看不到他们的容颜。他梦见过祖父在地里耕作,梦见母亲被人抛弃,梦见祖母在纺线,梦见祖父在吃面,梦见祖父在他眼前死去,梦见祖母走失丢了,梦见母亲委屈得哭哭啼啼……多年的梦还在枕边,只是梦里梦外的人早已消逝。
马兴邦格外欣喜地走过去,忽然间变成少年跑到母亲跟前,跟他们诉说自己这些年在外的履历和见闻。他们边走边聊,在家门口树桩子上笑谈,在莺歌谷边漫步,在打麦场上看黄土高原……走了很久,漆黑中出现一隧道,隧道尽头是白光,兴邦搀扶着瘸腿的祖母朝着白光欣然走去。
忽然天地乍明,处处刺眼,他们四人走到了莺歌谷里休息。在一片无尽的狗尾草丛中,马兴邦躺在草上枕着阿婆的肚腩,欣赏大自然的演出。爷爷带他爬到山巅俯望莺歌谷,两人面朝深不见底的谷中,吞吐高空的清风淡云,气定神闲只等一轮红日从天而落。
时光倒流,他看见山谷的最初是一个天外飞石砸出来的巨坑,历经风雨冲刷才化成一弯山谷。谷底是一片没有棱角的枯黄,只在太阳照耀时才略微发亮。起北风时,狗尾草起起伏伏,露出坡上、沟底那坑坑洼洼、歪歪扭扭的黄土路。没有风时,谷底尽是软硬不一、高低不平的麦穗地,只等着有人来收割。
刹那间时空盘旋,自己成了世界的中心,世界是一片漫无边际的狗尾草。所见之色皆是绿,所闻之味皆是草香,景观随心所变,而自己则变成了一只藏在狗尾丛中的黑色兔子,偶尔是一只自由展翅的猫头鹰。
倏忽,马兴邦看见自己的人形肉体被风吹散,被大气稀释;他人性的灵魂在穹顶旋转,在冰凉的地下河里冥思。他变得忽轻忽重,似羽毛飘浮,如石头堕落。一眨眼天地随心而变,他赤裸裸地躺在大地上,变成了一只人形巨龙,他听不懂人话,没有人的记忆,远离人类社会,潇洒自在地隐匿在深林潜伏。巨龙睡着以后,他化成一只寒号鸟,昼伏夜出,性情孤僻,一洞一鼠,安静独居,生活规律,千里觅食一处屙。
“在你身边路虽远未疲倦,伴你漫行一段接一段,越过高峰另一峰却又见,目标推远让理想永运在前面。路纵崎岖亦不怕受磨练,愿一生中苦痛快乐也体验……”
“小城故事多,充满喜和乐,若是你到小城来,收获特别多。看似一幅画,听像一首歌,人生境界真善美。谈的谈、说的说,小城故事真不错……”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也真我的爱也真,月亮代表我的心。你问我爱你有多深、我爱你有几分,我的情不移我的爱不变,月亮代表我的心……”
不知游历了多久,蓦地时空中盘旋着他最爱的老歌,马兴邦听了许久,决定寻找歌声的来源。
“甜蜜蜜,你笑得甜蜜蜜,好象花儿开在春风里,开在春风里。在哪里,在哪里见过你,你的笑容这样熟悉,我一时想不起,啊在梦里……”
“我愿逆流而上,依偎在她身旁,无奈前有险滩,道路又远又长。我愿顺流而下,找寻她的方向,却见依稀仿佛……”
终于在某一天,他找到了一处可以让他安歇的地方,深入其中由然惊喜,原来这里是莺歌谷。他藏匿谷底,在歌声中告知天地人神,规定此山此谷此风此土只属于自己。最后,马兴邦找到一处暖阳平地,缓缓躺下来,翘起二郎腿,谷底为房,天幕为被,双手作枕,赏白云苍狗,听天堂小调,心满意足,千呼万唤,只等接引佛为他而来。
生也天行,死也物化。
此时此刻,马兴邦的脑电波彻底消失。这一天,马兴邦摆脱肉体、笑着走了。这一天同时跟他离开的还有很多上了新闻的人物——九十三岁的漫画作者、七十四岁的哲学家、九十岁的英国小说家、被害的中国籍日本留学生、三十九岁的报刊记者、一百零七岁的启东市最长寿老人、八十五岁的香港歌唱家、九十二岁法国指挥家、三十六岁的特级飞行员、五十八岁的结构工程专家、一百一十二岁的汉语拼音之父、二十六岁的江苏大学硕士研究生、五十一岁的信·市市长、七十二岁的乒乓球运动员……
这一天同时跟他离开的还有很多不知名的普通人——禁毒民警宋某、宇航员刘某、台湾诗人钱某某、行政法学家罗某某、德国摇滚乐队鼓手、红学家某教授、小麦育种专家张某某、建筑学家雷某某、舞蹈演员郭某、演员白某某、作曲家周某、著名企业高层赵某、雕塑家金某某、某协会会长、名人家属窦某某、京剧演员苗某、政治人物方某、地球物理学家史某某、社会学家鲁某、古文字学家付某、抗日老兵吕某某……
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
马兴邦的去世本有因缘。他出车祸的原因是因为车闸失控,当时通过老朋友赵琼的关系买二手车时,赵琼极力给他推荐这辆车。原本这辆车已经老旧,问题很严重,经过二手车店老板的包装之后,这辆二手车看起来委实气派。赵琼觉这车不错,询价后二手车店老板开出两万多,因为老板清楚这辆车过了报废期限,并且需要花大钱修整底盘。赵琼出于贪心,转手朝着兴邦推销时开价五万,兴邦现场看了车也试了车,出于对朋友的信任下手买了。拿了钱的赵琼把这辆破车吹得天花乱坠,导致兴邦大意,急于用车的他将维修检查一拖再拖,以至于出了车祸。
世事难料。当年马兴邦断了读书的路子,是出于友情义气在打群架时帮了赵琼,这一帮,兴邦的人生路自此不同。原本兴邦今年打算回老家大展身手,周转半生再次遇到赵琼时,兴邦选择了相信,结果因此一命呜呼。
半年后赵琼通过老家人得知马兴邦出车祸是因为那辆车,此后心虚作怪日日噩梦吓得不轻,加之疫情生意不好,他的三家羊肉泡馍店先后关门。赵琼以为自己是报应上身,为此特意求来大佛日日在家里祈祷念经。后来变得疑神疑鬼、迷信至极,心怀侥幸又盼着时来运转,2022年赵琼借钱买股票意图翻身,最后折腾得家底光光。此所谓因果有缘。
“你冷吗?”
“不冷,没有风不怕。在南方时住的楼层低,常年湿热又闷,天天念叨着风,回了老家,只想风小点儿、再小点儿,还没吹多久人先受不了了。”
“南北差异很大。其实年轻时,我也想过出去混,没你那个勇气。”
“你那时候有父母呀,再者说你是独子。有时候人做出的大决定不全是勇气促使的,没脑子就行哈哈!我想想我前半辈子的决定,多数是这样。不能说后悔,会有点不甘,不甘心自己在每一个转折点上没有理智思考、没有长远规划,导致这些年一直是事后补救、事后还款、事后反思、事后才成长。”
“人不正是这样长大的嘛!”
“是,也不全是。我在深圳见过很多聪明人,他们可以提前想到各种问题。”
“哪里没有聪明人?咱镇上已经一箩筐了!平日不显山不露水的,关键时候净干大事净赚大钱!”
“要是年轻时有人点拨的话,我肯定要学个技术。会个缝纫机能做成衣窗帘,混个文凭找个会计呀护士啊体面工作,或者学个技能当营养师、咖啡师、老师啥的。人有稳定工作、稳定收入日子才觉着安稳。做生意一年多一年少、一年有一年无的提心吊胆,没本事找销路又不甘心撇下摊子,就这么纠结着过。早些年拼死拼活的有赚头,后来没赚头了也拼死拼活的,再后来绝望了天天一睁眼数日子,哎……”
“你要年轻还在老家的话,我来点拨你哈哈哈哈……你这不回来了嘛!”
“是啊,现在回来了!”
“既然回来了,再回味过去怎样怎样,岂不身在曹营心在汉?”
“不!正因为回来了,回头看过去,更像一场梦!所以会纳闷为啥在梦里我会那么做或者这么做、为什么我没有早早改变、为什么我容忍自己蹉跎这些年!我现在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特别知道自己现在要做什么、想做什么。我告诉你鸿钧,我回家后晚上睡觉也忍不住哎呀哎呀地——里外轻快呐,晌午做饭时一个人也偷偷地笑。”
“恭喜你,解脱了!”
“哈!哈哈……好像回到了二十来岁。我看人这一辈子,除了求权求钱求情求爱,到了一定年纪,会求静或者求定。在外这些年从来没有得到过,我一回家马上心定了、神经也安静下来,后半生可以在包家垣上踏踏实实过了。”
“正好,你定了,我不定。以后可得常去你们包家垣走走,向你取取经。哎呀晓星啊你要早回来就好了,早回来就好啦!”康鸿钧发自肺腑由衷感叹,惹得晓星心里咯噔一下。
凌晨五点,包晓星与康鸿钧躲在桂英的小房子里围着煤炉子热聊。清凉的冬夜,马家弟兄们还在零零碎碎地为葬礼准备,邻舍和族里人早走光了,老马家此刻剩下的全是自己人。晓星原本想回家,一来放心不下桂英,二来倘回去了再出来更难,三来她俩一个在深圳一个在老家往后相见更少,索性这时候待在桂英身边多陪陪她。康鸿钧闲人一个,两眼时时刻刻离不开晓星,赤裸裸的小心思哪里藏得住,得亏马家人没人注意他。
除夕一早八点不到,老马仰头躺在椅子上张嘴打鼾,仔仔裹着毛毯蜷缩在隔壁的空床上,不防备漾漾醒了,扣着鼻屎两只黑眼打量四周。四人位的炫彩儿童病房里空着两张床,隔壁床睡着哥哥,这张床躺着自己,边上是打呼噜的爷爷。小孩一时记不起自己如何来到这里,只忍不住地两脚蹬来蹬去,小身板扭来扭去。
“爷爷,我要尿尿!爷爷,我要拉便便!爷爷……”这一声嗔怪好个响亮,惹得老头和少年皆醒了。
“哦好!好!”老马擦了口水,定神后慌忙给娃儿穿好厚衣服抱去卫生间。
小孩方便完之后,老马朝便池里一看成色,禁不住笑了。
“我娃快好了!快好了!你这回发高烧呀,可把爷给吓坏了!不吃不喝的好些天没醒过来……”
回病房的路上漾漾不想让抱,自己下地又跑又跳的,老头瞅着格外喜庆。到病房后一测体温,依然三十六度九,爷俩对视一眼大松一口气。退烧的漾漾一直喊着要吃包子,整得老马穿好衣服赶紧去医院外的店里买,一来一回大步流星健步如飞的,好像早忘了自己脚伤复发脚面红肿的事儿。
“哎呀烧退啦!退了正好,何一漾可以回家过年啦!”八点刚过,护士来测体温发药片,见小病人高烧已退精神十足,此刻活灵活现满房子跑,不禁乐了。
“姐姐,你怎么知道我叫何一漾?”病好的小人儿成了话痨,跟护士姐姐不差生地攀聊起来。
“姐姐是神算子!不管是哪个小孩子,只要来了医院里,姐姐全知道他们的名字!”
“那你知道我爷爷叫什么名字吗?”小人儿歪着脑袋撅着小嘴考大姐姐。
“你爷爷不是小孩子哦!”护士笑着摇头。
“那你知道我哥哥……叫什么名字吗?”漾漾小手指向头发冲天、睡眼惺忪的哥哥。
“你哥哥也不是小孩子哦!只有十四岁以下的才算小孩子呐!”护士喂完药端着盘子要走。
漾漾无奈,回头皱着眉生气地说道:“哥哥,你今年几岁呀?”
此话一出,惹得护士和仔仔皆笑了。仔仔伸了个懒腰,和妹妹斗了一会儿嘴,忽地电话响了,是爸爸打来的。跟爸爸聊完后少年给永州的奶奶打了一个电话,完事后又跟顾舒语聊了十来分钟。
马家屯今年的除夕不太安生。早上八点,邻舍的媳妇、远近的堂亲、自家的老小踩着点纷纷到了兴盛家为丧事准备。不过九点,老马家已聚合了三四十人,人们之所以这么积极,乃习俗所致。一来是因丧事期间被邀请帮忙理事的村里人可以在主家吃好几天的酒席菜,二来是因丧事之后主家会赠送东西答谢执事的男人、做饭的妇女,三是是因有来有往,常常搭把手的邻舍等到自家有了红白喜事需风光大办时请人不难。
此刻,老三马兴才在后房厅上指挥执事人,马建民在前屋堂上带着兴盛迎客。按方圆上的规矩,白事第一天村里人拉得上关系的统统得过来吊丧,迎接女客的正是桂英跟三嫂,其余兄弟连带家里的婶婶媳妇何致远皆各忙各的。
堂上正有来有往地跪拜、哭丧、回拜时,不防备人群中大门外来了三位不速之客。走在最前面的是双手插兜的四队队长马俊生,老马家在村里属生产队四队。昨夜兴邦被拉回来之后,八字胡须、脑门亮堂、机警多疑的马俊生最先提起了一颗心。走在中间的是新晋村长马保山,叼着烟斗、戴着帽子、披着外套、穿着皮鞋,一身干~~部气,满眼精明神。最后面的是村里的书籍小马——马文鹏,卧蚕眼、龅牙嘴、大胖子,村里人唤鹏鹏。马文鹏今年三十二岁,名牌大学本科生,大学毕业后响应号·召回村当了支···村…书。三人走到老村长家门口,忽然带头的队长马俊生驻足转身。
“诶村长,咱还要吊丧吗?这时候不吊个丧,没法开口说话呀!你瞅瞅进进出出的人哪个没嚎两嗓子?”
“你是来办事的还是来吊丧的?”村长马保山不屑地挑起了眉毛。
马俊生于是转头继续朝前走,进大门以后直接去找当家人,谁成想他还没找着人,村长马保山先扑通一下跪在马家的祖宗牌位前干嚎起来:“哎呀兴邦你命苦呀!咋早早走了呢,留下你大白发人送黑发人呐……”
村支书马文鹏见村长如此,拎不清情况也跪下去捂脸吊丧。马俊生回头一看愣住了,赶忙折回来直奔灵堂,他还没下跪村长已哭完起身了。
“建民叔你啥时候回来的?”
马建民带着马兴盛正扶棺回礼哀嚎,不防备对面的马保山早走过来朝他递烟——“啊!昨个!昨个!我不抽!”
“你三个咋来了?”白衣白帽白腰带的马兴才见村长来了,藏不住代理当家人的巨大威力,从后堂上走下来问三人。
“哎……不想打搅,正有事呢!老村长家现在谁当家呀?”马俊生挨个望了遍马建民、马兴盛、马兴才、马桂英四人。常年在外的桂英见面生认不出这三人,不想费口舌交涉,手插兜转身走了。
“你说,啥事儿呀?”马建民一脸忧愁地抬头问三人。
“叔啊,是这样的,…………!现在………………!我昨天还通知村里人过年期间不让…………,挨家挨户地通知呐!其实昨晚我知道兴邦回来了,为这愁了一晚上,今早一早赶紧过来,叔你说这情况咋办?”马保山假作苦相挨着马建民小声说。
马建民愣住了,没想到事儿这么大。
“丧事不让办,难不成让办喜事?”马兴才耷拉着眼皮揶揄三人。这话一出口,噎得三人一时半会还不了嘴。
“家里出了这种大事,谁家不给办?叔这一辈子屯里待过、县里待过、市里也待过,早年只见过穷得办不起丧事的,…………——还是头一回见!说实话,喜事可以不办,丧事不办不行。”马建民冷着脸表态。
“叔,真是…………!我们哪敢开这口呀!换我家出了这事儿,谁不让我办我跟谁干仗!这不…………嘛!建民叔,最近……您不会不知道,*****!”保山说完朝鹏鹏挤了挤眼。
“这是…………,你们看看!…………的!”小马从外套的内兜里掏出一张带杠的纸。
“M*的别给我讲………………的!不让我大哥办丧事,你三个一进门跑来跪着吊丧是干嘛!弄热闹嘛!耍猴吗?”
老三一声吼,吼来了马家的堂亲和弟兄们。众人一听大哥殁了***丧事个个急眼。老一辈的认为不成体统大不敬,中间一辈的觉着大哥车祸死了没个丧礼委屈至极,小一辈的头一回听这般处事全当热闹看。
“…………来来来!保山你现在是马家屯老大,你倒是说说看!”老三指着马保山的鼻子瞪眼大喊。
“…………问那有屁用!现在…………扯什么扯?反正……!”马俊生指着马兴才吼。
“不爱当别当,别委屈自己!屯里几十年了哪有这种事?你三个进门哭丧的时候也不嫌*疼!演那出戏是干啥?恶心人吗?刚怎么说的,谁不让……就跟谁干仗!谁说的?”兴才丝毫不示弱。
这场丧礼是马兴才这辈子一手操持的第一场葬礼,原本信心满满大干一场意欲向家里人和村里人显摆显摆他兴才的能耐,不巧,还没开始指点江山,碰到了半路杀出来的程咬金。
两拨人越吵越烈,动嘴不济事后来戳鼻头、拍胳膊、骂爹娘。没多久,兴才克制不住一腔怒火朝保山的胸脯拍了两掌,再后来两拨人扯开嗓子大喊大骂险些动手,引来了不少左邻右舍看热闹。马桂英坐在自己屋里,两腿夹着炉子烤手,她料到了要发生什么,只不愿掺和村里的婆妈事儿。马建民在人群中被推搡了好几下,老头受不了,回了堂哥马建国的房子里躲清静。老四老五在劝架,老二站灵堂一角看打架,何致远苦口婆心劝老三。妇女小孩们闪开来让男人们手脚交流,看热闹的街坊们围满了老村长家门口。
两拨人正吵着,人群边上一直充当看客的马兴盛忽闻后头有人说话,眉目不解。
“喂!建国伯(马建国,即老马),我是鹏鹏。我现在在你家呐,是这样的……”
马文鹏见事态失控管不住了,直接朝老村长打电话求助。小马心想这是老马家的事儿,老村长肯定会有个态度的,谁想这通电话被马兴盛听到了。
“你给谁打电话?鹏鹏你给谁打电话?我问你你给谁打电话呐?”
马兴盛夺过手机大喊,喊得众人刹那间全朝他望去。从来人当他是半个哑巴,忽地发威吓得所有人提心吊胆怕上加怕。兴盛夺来手机一见号码是父亲的,挂了电话将鹏鹏的智能手机扔地上用脚踩,没踩几脚抬起头啪地一下朝鹏鹏扇过去。一掌之下,嘴角出血。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你为啥给我大打电话?为啥!为啥!”兴盛一次次怒吼,握拳的身子一步步朝小马走近。
方才看热闹的何致远见状一步上前拉住二哥道:“爸没接到电话!爸现在在医院呢肯定没接到!年轻人不懂事,哥你别理他别理他!”致远一边拉一边朝老四老五使眼色,老四老五火速上去帮忙拉。一米八高、一百八重的马兴盛身子比一众人等均要健壮,倘真发作了怕要出大事了。
“鹏鹏你是不是脑子进水了呀!你给我伯打啥电话?家里出了啥事你不知道吗?你是嫌老汉活得长吗……”兄弟们指着鹏鹏狂喷唾沫,其中数老三骂得最不堪入耳。
“我……我就是给老村长打了个电话我咋了呀我?至于打这么重吗!至于骂那么难听吗?我爸我妈我爷爷咋得罪你们啦?你们一个个又不服管,那我只能找能管得住你们的……”鹏鹏捂着脸流着泪话一出口,最后一句又激怒了马家兄弟、媳妇和长辈们,众人全朝鹏鹏开火。
保山油滑,见支村书被打出血了,悄悄出了马家大门,赶紧向镇上打电话吆喝,将现场的情况添油加醋。
“英儿!英英!你二哥打人了!有个人给你大打电话,你二哥直接把那人打了,打出血了!”这头,原本静观的晓星一见桂英他二哥上手了,赶紧喊出桂英。
桂英出房一听一看,直奔人群而去。拨开外围的老小,马桂英挤进一群男人堆里。见着马俊生拍着肩膀便问:“你是来吊丧的吗?”
众人有点懵,马俊生凝视小时候就常欺负他的桂英如今长得又胖又凶又气粗,怔得一时说不出话来。
“我问你呐!你是来吊丧的吗?”马桂英又一声狮子吼。
“不是。”俊生挠着头发侧脸回答。
“不是滚!少在我家折腾!”桂英吼完食指朝大门指去。
“俊生你还不走?赶紧走吧!”周边人小声圆场。
马俊生耷拉着肩膀,在众目睽睽之下出去了。
“你是来吊丧的吗?”马桂英指着鹏鹏的眉心怒问。
“我是来办事的。”鹏鹏捂着出血的嘴角红着眼大声犟。
“不是吊丧的也给我滚!我这儿办丧事呐,要么你吊丧,要么你出去!还有,这段时间你再给我大打电话——无论啥事,你有几个手机我砸几个手机!你好歹是个文化人,一点脑子也没有,就别怪别人对你不客气!”
“我只是……”鹏鹏哭着还要为自己方才的轻率行为辩解,众人听不下去纷纷打断,而后将他哄了出去。
“该干嘛干嘛吧!散了吧散了吧!”桂英朝自家人和气说完,揪着二哥袖子去了房间又数落又安慰。
马保山打完电话一转身,见俊生和鹏鹏被轰出来了,他哼了一声,避开村里人接着打电话再汇报。
上午十一点,晓棠无聊至极,一个人下了楼又去看望小猫缺耳。楼里处处贴着福字、对联挂着红灯笼、鞭炮串,楼下鲜少见人却时不时飘来炖汤的香味。今天除夕明日春节,白色暖阳遍地流淌,欢乐祝福的歌曲在空中盘旋,喜庆日子如此寂寥,晓棠一个人又兴奋又颓废。到了这两天常蹲守的小广场,女人掏出自己在家煮好的蛋黄出来引诱,没多久饿坏了的小家伙软软萌萌地出来了。晓棠捏碎蛋黄,和缺耳深切沟通。
“缺耳,今年你也是独自一个过年吗?你说说你,这么大了才第一次独自过年,多幸福多潇洒多爽呀!想横着躺横着躺,爱竖着躺竖着躺!千万别怕孤单,新闻上说中国有两亿的单身狗,还怕多你一个吗?做人呐要有志气,做猫呐也要有猫志气!”
“缺耳,你给提个意见,你说我一个人还要做年夜饭吗?一个人还有必要吃年夜饭吗?直接躺尸得了,还吃啥年夜饭呐!今晚吃泡面,初一吃馒头,初二吃萝卜,初三吃土豆,初四吃大葱,初五初六喝白开水,初七初八搬砖上班……上不燃烧植物油,下不排泄大小便,中间不开灯不开火不打电话不用网络,多环保呀……”
“哎……缺耳呀缺耳,你瞅瞅你,这么大了混得这么失败,边上连个母猫也找不来,你一只猫占整个院子,凄凉不凄凉?冷清不冷清?人家阖家团圆,你一个人团圆!来来来,表演下一只猫怎么团圆……”
晓棠还没诉完幽怨,白纸里包裹的蛋黄被缺耳吃光了,猫咪喵喵喵地蹭着她叫,显然还没吃饱。这可怎么办,晓棠思忖片刻,去楼下的超市里找猫粮。小超市哪有猫粮,上网查询之后,晓棠买了些鸡肉、虾、火腿肠、鸡蛋给缺耳作猫粮吃。一路引诱,缺耳竟跟着她回到了房子里。晓棠担心猫有应激反应,一直开着房门。缺耳温顺地蹲在门口的垫子上打望,晓棠一边跟缺耳聊天一边手脚慌乱地去厨房煮虾。
“哎呀……多香的虾呀!姐姐我是吃不了年夜饭了,但是一定保证让你过个好年!来,你的年夜饭来啦!美滋滋的年夜饭呐!”
晓棠将五只小虾用一个旧碟子盛放在缺耳面前,小猫饿得叼过一只虾躲在墙角吧嗒吧嗒地快速咀嚼,边吃边哼哼,看得晓棠莫名幸福。猫咪吃了三只虾,晓棠上了趟厕所,再来看时缺耳走了、盘子光了。晓棠失落地关上房门,一个人躺在沙发上,遥望外面明亮的天空,心情美妙而空荡。往年过年总是吃住在姐姐家,今年第一次一个人过年,必须得折腾些花样出来,要不然可真是凄凉无比。想到这里,晓棠为自己做了一杯美式咖啡,然后着手设计一个人的年夜饭。
“今天……”业务员曾锦跟众人报道。
“还好,现在已经……网友好兴奋啊!”后勤的小吕举着手机说。
“湖南市今天……!连湘北市的……嘛!”众城会会务余倩盯着手机叹息。
“哇哦,消息说……!还有一家……!”花海洋指着手机乐观地说。
“……”徐东江望着花海洋。
“今天……。”编辑童勇俊低头刷手机。
“说……振奋人心呐!”业务高洪边吃边刷手机。
“人家除夕上前线,我们除夕在路边。现在只想吃包方便面,喝点热乎乎的咸汤,吃那些冷的真是够了,肠胃快不行了!”司机张师傅痴痴地望着高速公路咽唾沫。
“快了,现在车子已经挪动了一百多米了。”蒋民义挤出笑环视众人。
众人听到这里,无话,各自举着手机玩。今天说是凡从湘北市回来的,除了进省要**,其次还要**两周。想到这个春节要在外**,回不了家过不了年见不了孩子,众城会一众人没一个心情好的。
“今天太阳好,待会儿东江你把太阳能充电的架好,这样大家手机才不会没电!等会把毯子取出来,咱下午在外面的荒地上打打牌!”蒋总强打着安慰,只东江一人回应。
四十分钟后,蒋总举着手机忽然大喊:“到账啦到账啦!大家看看你们账上是不是多了一万八?今早啊,我跟李总商量,给咱们这些滞留的每人一笔补助,李总马上同意了,九点多安排转账!刚才会计跟我说全打过去了,你们查收一下。按时间算,一天补助一千元,当是春节的加班费了!”
蒋总笑着说完,车里一片惊呼鼓掌。
“今天晚上,钱总应该会派小彭(彭凯悦,钱总秘书)给咱们送水果、瓜子糖、小酒、麻将、音箱、年夜饭啥的,大家还有什么需要的尽管在群里提,钱总啊副总啊他们在群里看着呐!公司还是很关心咱们的。等明后天检查完了以后,咱们不是一起去酒店**嘛,公司还会给大家买些换洗衣服、鞋袜、水杯之类的日用品,到时候大家把自己的尺码发给东江好吧!”
“好!好!好的!谢谢蒋总的争取!辛苦蒋总了!”年轻人们举手欢呼。
“**时期,没有办法!大家权当这是人生中一次特殊的历练、体验,保持乐观好吧,人生总有……”
“诶!Joden又在群里发红包啦,大家赶紧抢红包!”花海洋一语打破了蒋总的长篇大论,众人叽叽喳喳地抱着手机抢红包。
除夕这天,众城会一行人在红包、补助、奖金的狂轰滥炸之下,欣然接受了在高速上过年的现实。接受以后,年轻人们想法设法地出点子找乐子——两女生在公路上旁若无人地聊天散步、花海洋和童勇俊去周边野地里寻找天然马桶、爱唱歌的张师傅举着话筒在公路上献唱上世纪的粤语老歌、余倩带着几个同事跳动作简单的广场舞、广东人高洪和曾锦去地里捉兔子打鸟吃、徐东江在路边的荒地里到处找柴火、老蒋准备给大伙儿用篝火热些午饭吃……
中午十二点,镇上来了两个人——一头发花白的低矮老头、一穿着精致的瘦高中年,方才安静的马家屯再次热闹起来。来人带着礼物,一进门也是先吊丧。头发花白的老头哭完以老后上前说话,众人见这人慈眉善目说话和气,锐气转成和气。专管MZ的李怀德跟马村长是老伙计,老马当村长时每回去镇上开会多半会碰头,偶尔去老李家吃吃饭喝喝酒,这回老李一听老马家出这档子事儿,主动请缨来屯处理。
马桂英小时候见过怀德叔,熟人兼长辈此刻站在眼前笑眯眯地问候她,桂英一下子没脾气了。李怀德摸清老马家谁担事儿以后,邀请当家人去外面兄弟家私下聊。桂英叫了建民叔和二哥,保山带着怀德叔两人去了老五马兴成家里,兴成将母亲的大房子腾出来给六个人谈事。环境安静,六个人的情绪也安静了。李怀德听完两方人的讲述,先就小马上午的轻率行为跟老村长的家里人道歉,然后问了好些老村长在深圳的生活,最后将话题引到了深圳的防··Y工作上。双方聊了一个小时,话题依然没有过渡到葬礼上。马桂英有预感大哥的葬礼赶上****不太顺利,心里早打鼓了。李怀德一直在跟老村长攀关系,桂英实在是听累了也听烦了,直接问四叔马建民。
“四大,你咋看?”
“嗯?啥事儿?”马建民没拐过弯。
“我哥这葬礼。”
“哎……我见你大不在,没人帮你俩主事,所以专程过来帮忙。英英啊,现在家里说了算的人是你呀!”建民见大势如此,有些无奈罢了。
“哥,你呢?”桂英转头凝视二哥,蓦地泪目。
“听你的,你说咋就咋。”马兴盛说完咽了口唾沫,攒着泪花起身走了,又不知躲哪里哭去了。
“哎……我知道你们委屈,这事儿搁谁身上谁不委屈?人这辈子只这一回,实在是没办法!说得难听点,喜事可以不办或者说简单点儿,白事不行!咱方圆上特别重视这个丧葬,葬礼一定要大办——头七办、周年办、三(周)年还要办,三年里该烧的纸一样不能少,该通知亲戚的回回挨个叫,该花钱做席的一分钱不少!但是嘞,国~事是国~事,家事是家事,这两者孰大孰小,英英你是外面混的,心里有数对不!”老李苦口婆心。
“葬礼不办了,叔你回去吧,今天是除夕,别为这个费心了。”桂英坐在炕边双眼失神地冲父亲相熟的友人说。
“不费心,应该的。前天东高村走(去世)了一个人,昨天晚上我过去了,也是吵吵吵闹闹闹,那边家里人不过丧事绝对不行,昨晚谈到十点半才达成和解,你们猜怎么着?那家人决定把他父亲先冻起来,我联系人给他们找了个冰柜——葬礼用的那种,说是等这阵风过了、彻底过了,然后重新大办一场。叔也不知道Y\Q啥时候过去,我就提议说冰冻的钱镇上出一半他家出一半,最后才了了这桩事!”老李深知方圆习俗数百年如此,面对这种事只能来软的不能来硬的。
“四大,那等会儿……咋跟我三哥还有家里人说呢?”
“这个你放心,你不用出面,大替你解决!”马建民拍了下桂英的胳膊,双眼慈爱又温暖。
“我这会儿也没事,我也替老村长送送客吧!咱两个老汉去,我看谁还敢说啥!伸手不打笑脸人不是?咱两个老家伙和和气气地帮马村长把这件事了了,这年关跟前可别出啥乱子,传出去里面外面不好看呐!大过年的给人家十里八村走亲戚的当笑柄,对马村长他儿子也大不敬,是不是这个理儿老哥?”合计完后,马建民和李怀德勾肩搭背地出了马兴成家,直奔老村长家里向众人一一说明情况,送走了同村外村的亲戚和灶上堂上帮忙的左邻右舍。
“做个好汉子,每天要自强,热血男子热胜红日光,让海天为我聚能量,去开天辟地,为我理想去闯,又看碧空广阔浩气扬……”
“沧海笑,滔滔两岸潮,浮沉随浪只记今朝。苍天笑,纷纷世上潮,谁负谁胜出天知晓。江山笑,烟雨遥,涛浪淘尽红尘俗世几多娇。清风笑……”
“人生路美梦似路长,路里风霜扑面干。红尘里美梦几多方向,找痴痴梦幻中心爱,路随人茫茫。人生是美梦与热望,梦里依稀有泪光。何从何去觅我心中方向,风仿佛在梦中轻叹……”
马兴邦的葬礼,如此取消了。或铿锵或哀婉的曲调还在世上飘荡,只叹斯人已远去。
马桂英在三婶家后院的枣树下面找到了二哥,二哥面对枣树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偷偷哭。桂英见状,嗯了一声递给他一团卫生纸,兄妹俩如此哭了一阵,桂英拉二哥坐下来。
“哥你为啥老哭得这么惨?整得好像大哥只你一个亲人、我们都是捡来的!”桂英调侃。
“哼呵……”兴盛笑出了鼻泡。
桂英见二哥出丑加急嘲笑。
“哎哥,你说大哥天南地北地活了一辈子,差那一个葬礼吗?”
兴盛瞪着妹子,木讷不答。
“叫我说,一般人才需要一个葬礼,大办一场,单怕人不知道他死了!单怕人不知道他这辈子活得多好多好!单怕人不知道他干了啥大事好事有面子的事儿!咱哥是一般人吗?从礼仪上说,人死了要给个体面的葬礼,但是对于咱哥来说,没必要!礼仪是啥?礼仪是对外的、对别人的、对社会的,不是对内的、对自己的。如果我是咱哥,我根本不在乎死了还要不要办葬礼!”
“如果大哥的不办,将来我死了,也不办了。”马兴盛突然郑重决定。
桂英一听皱了眉,鼻子一酸,眼睛刺痛。
“那你不办,我也不办,咱一家子都不办,死之前自己找个坑自己拿手埋吧!”桂英气呼呼说到这里,蓦地破涕为笑,惹得兴盛也憨笑起来。
中午暖阳正好,兄妹俩靠在柴火堆上晒太阳,好像小时候一般。
晌午两点时,桂英见二哥情绪已好,两人决定回家看看。到家以后,果然冷清。非本村的近亲被老李好言相劝劝走了,帮忙的村里人也被老头笑眯眯送走了,家里不远不近的堂亲到了饭点儿见吃不着饭一个一个主动回去了。葬礼彻底取消了,昨晚一夜没睡今晨有些感冒的马建民支撑不动和女儿马兴英也告辞了。包晓星和康鸿钧见马家如此,跟何致远道别后离开了。
兴盛兄妹俩到家后发现家里只剩下自己人了——两位婶婶、六个小孩、三个媳妇、弟兄三加一女婿。婶婶和媳妇们在准备晌午饭,孩子们看完家里的大戏在二楼聊天、打牌、嗑瓜子、吹牛皮,兄弟几个也歇了下来。唯独马兴才,一见桂英回来立刻起身,骂骂咧咧地又踢又摔,嫌这么大的事儿没跟他商量,嘴里一路骂娘,骂了大半天,桂英忍着不发话,致远左右赔不是。
五香酱牛肉、香辣大虾、梅菜扣肉、红烧鸡块、狮子头——花了几十分钟,终于定好了一个人的年夜饭。包晓棠中午吃了些零食,同时借着年夜饭给直播找些好题材。一个人太闲了,闲到颓废荒芜,闲到悲观抑郁,闲到失去欲望,闲到活得不像个人,所以,她必须要找些有意义的事情安顿自己。
五道大菜够她一个人在欢快的新年音乐中度过一个忙碌而幸福的除夕了。开始了这场长达数小时的直播,虽然没有观众,但她干活时依然会与假想中的热心粉丝时不时聊上几句、解说解说。
没多久,厨房台面上早纳不下她的盆盆碗碗了,一些备好的食材晓棠搁在了厨房过道的折叠方桌上。下午三点,低矮的折叠桌上先后出现了开水烫过的鸡块、沥水的梅菜、挑了虾线的虾子、切好的葱蒜姜……此刻,晓棠面对镜头在研究狮子头,锅里卤着牛肉,香喷喷的肉香引来了一个小怪物。
小怪物悄无声息地跑到小桌子下面,伸出一只爪爪抓走了一只虾,继而在桌子底下啃虾吃。吃完虾子又叼走一块鸡肉,发现煮熟的温热鸡肉更好吃以后,小怪物又乾坤大挪移吃了第二块。没多久,折叠桌下的阴暗狭小已盛不下小怪物的雄心勃勃,见周边安然无事没有威胁,于是它公然跳上桌子。
上桌后,小怪物小心翼翼地左右溜达、试探,口渴难耐的小不点儿嗅到桌上有热水,朝一个卡通杯子里伸进爪爪,爪爪沾到水以后放嘴跟前舔爪子,舔完爪子继续沾水,如此反复十来次。终于,吃饱喝足的小鬼心满意得地寻觅地方睡觉去了。晓棠听着音乐沉浸于菜谱中毫不知情,时不时地还在镜头跟前说话。
“这个狮子头有点难做……我搜到的做法还不一样……”
“啧……还是挑战一下吧!有可能人生只做这一回……”
“程序好复杂,看着都累,先让我喝点水压压惊,然后接着研究!”
转身,红唇长发的大美人伸手拿起自己的卡通杯子,朝嘴里咕咚咕咚地灌水喝,丝毫察觉不出水里有异味。数百人鱼贯而入纷纷留言,当红镜头被截图后直接发到了其它几个短视频网站上,而当事人包晓棠竟浑然不知。因为这顿豪华年夜饭不仅仅是做给自己的,做好以后晓棠要先送去一份给钟叔家两人,后送去一份给医院里的马叔三人,所以她从始至终战战兢兢,想方设法地要把这顿年夜饭做好。
两小时后,香辣大虾、红烧鸡块、五香牛肉先后做好,正在做梅菜扣肉的晓棠哼着歌在斟酌应该放多少酱油。此时,睡饱的缺耳又从沙发底下溜出来了,顺着肉味再次来到折叠桌下面。探头探脑,四周安全,见眼前的笨女人扭着腰哼着歌丝毫没注意,缺耳再次娴熟地跳上桌子,从盘子里拨了一块牛肉叼到桌角,蹲下来嘬着嘴吃牛肉。
“天呢我活得还不如这只猫”、“这猫吃饱了走路姿势也不一样了”、“渣猫无疑”、“主播盛世美颜,小猫丑翻了天但我家主子已经坦荡荡轻飘飘绝`育咯”、“小霸王吃饱了在舔``毛,迷之享受”、“同款炒锅”、“主播虎头虎脑,小猫萌力突袭”、“喜欢主播家厨房”……小猫咪登堂入室狼吞虎咽的可爱劲儿吸引了大量粉丝,等了两小时的观众们第二次迎来狂欢,评论区嗨了起来。
除夕这天闲人格外多,这话题放在Y|Q严峻、年味冷清的目下格外引人,粉丝们欢呼雀跃的同时,越来越多的人涌进来暗搓搓地纯看热闹,其中有意见领·袖提议不要告诉主播,只在屏幕上打出“安静”即可。刹那间,上千条留言清一色全是“安静”两个字,期间偶夹杂着极少数想说又故意不说的怀评——“保持队形”、“主播太嗨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我们要不要暗示一下”、“请原谅我不怀好意地笑了”、“心真大——宇宙那么大”、“不说破不揭穿保持肃静”、“为啥有点间谍的感觉”……好在这些评论夹杂在乌泱泱白茫茫的“安静”中,不细看根本发现不了。
正小火慢炖的晓棠很少看镜头,余光中觉着手机屏幕上一片白,抬头一看,屏幕上满满当当全是“安静”两字,女人望着镜头咧嘴发愣——“诶?安静!安静?啥意思?哦你们是说我音乐声太大了是吧?好吧,调小一点!”
晓棠伸手将手机音量调小,搅完菜忽然眉头一皱听到什么动静。回头一看,大事不好,自己做了两个半小时的卤牛肉被缺耳祸害了小半盘,女人怒火中烧禁不住啊地一声。缺耳知觉后猛地两腿一蹬跑了,这一蹬后蹄子蛮力更大,把那一斤半的卤牛肉全蹬在了地上,盘子碎成渣渣,画面凌乱不堪,隔壁老王的基因”、“心疼牛肉,主播好惨”、“天呢这猫有眼屎”、“心疼小姐姐”……
晓棠咬着牙嗯啊不止,对小猫又爱又恨。对着白墙花了两分钟调整好情绪,之后她更加好奇缺耳是什么时候跑家里来了,于是到处寻找。其实中午缺耳吃完虾后并没有离开晓棠家,而是躲在她家沙发底下的棉垫子上睡觉,只晓棠不知罢了。女人找了房间找客厅,找了客厅找卫生间,找猫时不防备家里涌出浓浓的焦味,女人跑进厨房一看,梅菜扣肉已烧焦了,粉丝们第四次疯狂,点赞的、转发的、打赏的络绎不绝。
“冒烟了冒烟了事故在劫难逃”、“热乎热乎”、“人猫魔幻大战”、“同款洗手液”、“猫一吃饱就要拉屎的”、“突然想揍我家猫
晓棠此时哪顾得看这手机评论,关了火朝炒锅里倒水,完事后整个人懵得厉害,站在厨房门口半晌回不过神。最后,一个人躺沙发上安静时气得哭了出来。镜头里没有她哭的画面,但隐隐约约的啜泣之声收录进了手机里,
“这才是直播,完全没有表演痕迹”、“果断打赏”、“小姐姐咬牙切齿,代入感好强”、“剧情反转”、“厨房堪称手术现场”、“小姐姐生无可恋”、“二话不说,打钱打钱,只有金钱能安慰主播凌乱的心”、“小姐姐家汤勺跟我同款哦”、“三连了三连了”、“苦逼主播败给了坏猫烂猫
缺耳见人不动了,又溜回厨房吃肉,粉丝们第五次勃然雀跃。因场面太过滑稽可笑,网站的编辑发现点击量离奇飙升之后,直播还在继续,缺耳在封闭狭小、温暖且可隐蔽的厨房里无法无天、上窜下跳、肆意妄为、憨态可掬,一会踩着红烧鸡块来来回回、拨弄玩耍,一会闻到狮子头以后直接将狮子头挨个地踢到了地上当球玩,一会跳上灶台冲着锅碗瓢盆调料罐又闻又舔,最后玩累了回到折叠桌上舔爪子捋毛喝水打哈欠。
“这猫绝对是公的”、“反客为主”、“剧情反转再反转”、“那猫眼神中带着嘚瑟的感觉”、“胜利的小眼神”、“把猫炖了,四爪红烧,猫头剁椒,年夜饭还来得及”、“血粼粼一片心疼主播”、“这只猫应该咬舌自尽”、“大功告成主子很满意”、“这猫又贱又萌”、“预感这视频要火”、“除夕第一渣猫”、“渣猫必须抄十族团灭了这场直播年夜饭的主角彻底沦为这只又丑又萌的三花猫,真正的美女美食主播在客厅里无精打采。半小时气也消了,晓棠再回厨房时又见缺耳把厨房整得乱七八糟,一样好菜也不剩,一人一猫对视良久,晓棠一叹,面无表情地将厨房门关上了,
一条直播,云集了美人、美食、丑猫、年夜饭、春节、大龄单身、搞笑、狼狈、打脸、翻车等诸多热点元素,可谓跌宕起伏、热评如潮。痛苦一人,娱乐大众,包晓棠这个素人这次可是大火了。